2015年3月25日星期三

鲁迅活着,便怎样?
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《温故》丛书颇有点耐人寻味的文字,下面讲的文坛逸事,都是老芦从该丛书上看来的。

常见论者琢磨,鲁迅若活到“解放”后,会有什么样的遭遇。据说有人问过伟大领袖毛主席,他老人家说,结果只会有两种:要么封笔,要么坐牢。这无非是野史,属于“姑妄听之”一类。就算老人家这么说过,也只能证明他虽然“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”,其实也未必明白那绍兴超级师爷。

8年前我上网之初就和赵无眠先生讨论过这问题了。那时他写了篇《鲁迅和姚文元》,把鲁迅吹到了天上去,把姚文元骂进了地狱中。我看后期期以为不然,便写了两个帖子和他商榷,提出:第一,鲁迅开创的“骂人文学”乃是整人文化的重要组分,姚文元在很大程度上乃是他的嫡传弟子,从鲁迅到姚文元之间存在着一条醒目的红线。第二,鲁迅并非什么思想家,尽管我反复看过他的全集,至今仍然不知道“鲁迅思想”有什么内容。第三,不仅鲁迅不是什么思想家,就连中国也没出过什么大思想家。

我那些帖子一个也没保留下来,因为赵无眠没有回应,倒是旁观的林思云颇受启发,把“中国没有思想家”这句话接过去大加发挥,写了篇《中国不需要思想家》,其结论竟然是因为中国人的遗传基因有问题,没有理性思维能力,所以不需要思想家,正如狗不需要经济学家一般,引起网人讨伐,最后引出了拙作《中国为什么没有大思想家》。

这些网上掌故也不必去说它了,留作后世历史学家的研究课题吧(特别是日本历史学家。我看日本人最爱这套“微雕艺术”,某留日大贤的博士论文竟然是郭沫若在日本的起居注,包括他怎么嫖妓害了梅毒,又如何写信请教原来的恩师,繁杂琐碎,不堪卒读。而这论文竟然还印成了书在海外到处发卖)。本文只想指出一点,那就是中国文人骨子里天生就有作文字狱吏的强烈冲动,简直是沛然莫之能御,比三十岁的精壮汉子的性冲动还结棍。

不信请看《温故》丛书里讲的几个文坛掌故。

1933年秋,上海《大晚报》编辑崔万秋给《现代》杂志主编施蛰存寄了一张调查表,请他说明自己现在在读什么书,想向青年介绍什么书。施蛰存便推荐了《庄子》和《文选》,并作了附注:“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”。

调查结果被该报发表后,鲁迅便化名“丰之余”在《申报•自由谈》上恶毒攻击之:

“有些青年,境遇正和‘老新党’相反,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,出身又是学校(芦按:晚清改革前中国没有西式学校,只有与传授知识没太大关系的私塾与书院,无论是教材与制度都与西式学校毫不相同,这就是鲁迅为何这么说),也并非国学的专家,但是,学起篆字来了,填起词来了,劝人看《庄子》和《文选》了,信封也有自刻的印版了,新诗也写成方块了……”“新式青年的躯壳,大可以埋伏下‘桐城谬种’或‘选学妖孽’的喽啰。”

那施蛰存和鲁迅无冤无仇,何故招来鲁迅化名恶骂?原来在鲁迅眼里,施向青年推荐《庄子》和《文选》,作为提高文学修养之助,便是开历史倒车,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便是:“这种辩论,五四运动时候早闹过了,非倒退而何?”

因此,所谓鲁式“进步”,乃是彻底“破旧立新”的极为霸道的“一元化进步”,他的“新世界”里容不得青年学习篆字,填写旧体诗词,《庄子》《文选》成了禁书,甚至就连自刻信封印版,把新诗写成整齐划一的方块,都成了“谬种”与“妖孽”!请问这“新世界”和文革锻造出来的“红彤彤的新世界”有何区别?两者不都是一尘不染的蒸馏水么?

施蛰存见到此恶骂后,便写了个自我辩解,说他之所以作那推荐,是因为常常见到青年作者的来稿,觉得他们词汇贫乏,文章“拙直”,所以推荐了那两本书,让青年作者可以悟出作文方法并扩充字汇。而“丰之余先生”不许人家写篆字、填词、自制印版信封等等也有些武断。这是个人爱好,只要不强加于人就行了。

这其实是西方自由主义精神,也是谁都该明白的道理。然而鲁迅见了这辩解后更加恼怒,抓住施文中“我……不幸引起了丰之余先生的训诲”一语,诬蔑施蛰存“诬赖”他,因为他的文中“并未对于他个人有所劝告”!

这种的抵赖,便连网上流氓都不如——他当然没有对施“个人有所劝告”,他直接就是以恶骂的方式不准人家向青年推荐古典文学读物,禁止“学校出身”的新一代写篆字填词作旧诗。他和施的本质区别就在这里:施不过是向文学青年提个建议,并没有侵犯任何人的权利,听不听是读者自由的选择,而鲁迅则是用语言暴力去禁止一切他认为是反动的言行。

此后这无聊吵闹竟然越演越烈,鲁迅穷形恶状,什么烂话都骂了出来,骂施蛰存“他只有无端的诬赖,自己的猜测,撒娇,装傻……”直到最后给对方扣上“遗少”这“青年反革命”帽子还意犹不足,还要把对方骂成杜月笙一类流氓(所谓“洋场恶少”):

“几本古书的名目一撕下,‘遗少’的肢节也就跟着渺渺茫茫,到底是现出本相:明明白白的变成了‘洋场恶少’了。”

到此不堪地步,施蛰存洁身自爱、珍惜羽毛,当然只能住口,可鲁迅还不依不饶地骂下去。一年多后,他还在恶毒侮辱施蛰存是“充风流的富儿,装古雅的恶少,销淫书的瘪三”,甚至在与他人通信中,诬蔑施蛰存向文学青年推荐那两本书是“以此取悦当道”,骂施是“叭儿”!殊难怪记述此事的作者邵建要慨叹:“放到今天,在报纸这样的公共领域中无端诋毁人格是连同报纸都要上法庭的。”(以上见邵建《1933年上海文坛的“书目”风波》,《温故》卷一,P27)

这话我其实四五年前就在网上慨叹过,说那时的人老实,没有什么法治观念和人权意识,所以挨了毒骂也不知道靠法律保护自己,讨还公道,让鲁迅赔个倾家荡产,以后再想侮辱人就得先掂量掂量后果再开口。即使如此,那文坛恶霸也不是不能铲除的。只恨芦生也晚,未能以其道反诸其身,剥下那老匹夫的“思想家”、“青年导师”的画皮来,让他尝尝芦子钢铁般的逻辑力量。

然而鲁迅式“革命文艺恶霸”却是无从铲除的,不信请看第二例。

1938年12月,梁实秋出任《中央日报》《平明》副刊编辑,发刊时写了份《编者的话》,说:

“拉稿能力较大者即是平夙交游较广的人,我老实承认,我的交游不广,所谓‘文坛’我根本不知坐落何处,至于‘文坛’上谁是盟主,谁是大将,我更是茫然。所以要想拉名家的稿子来给我撑场面,我未尝无此想,而实无此能力。”

请读者看看,这话究竟犯了什么大罪?

既然拉不到名家撑场子(可惜余生也晚),当然只好“走群众路线”了:

“广大读者是散布在各地方各阶层里的,各有各的专长,各有各的经验,各有各的作风,假如你们用一些工夫写点文章惠寄我们,那岂不是充实本刊内容最有效的方法么?……我们希望读者不要永远作读者,让这小篇幅作为读者公开发表文字的场所。”

至于文章内容,梁表示“并不拘定”,不过:

“我也有几点意见。现在抗战高于一切,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。我的意见稍微不同。

于抗战有关的材料,我们最为欢迎,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,只要真实流畅,也是好的,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。至于空洞的抗战‘八股’,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。“

请读者看看这些话又有什么大错?难道非得把报纸变成标语牌才有益于抗战?刊载点与“救国”无关的文字,调剂放松一下国民的神经又有何不可?敢情既是国难当头,全民就得放屁咬牙,拉屎攥拳,行房时高唱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?

不料此文一出,立即惹了大祸,某位孔罗荪(此人是何方巨灵神我还真不知道)便在重庆《大公报》上抨击,断章取义造谣诬蔑,讽刺道:“在今日中国,找‘与抗战无关’的材料,纵然不是奇迹,也真是超等的天才。”继而又撰文把梁打成汉奸,骂梁“抹杀了今日抗战的伟大力量的影响,抹杀了存在于今日中国的真实只有抗战,抹杀了今日全国文艺界在共同努力的一个目标:抗战的文艺。”

最奇的是,梁“文坛何在”的插科打诨竟然引来老舍的愤怒讨伐,他以“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”的名义,亲自起草了一封致《中央日报》的信,向梁问罪曰:

“梁实秋先生之‘编者的话’中,竟有不知文坛坐落何处,盟主大将是谁等语,态度轻佻,出语擐薄,为抗战以来文艺刊物上所仅见。今日之事,团结唯恐不坚,何堪再事挑拨离间,如梁实秋先生所言者?贵报用人,权有所在,本会无从过问。梁实秋先生个人行为,有自由之权,本会也无从干涉。唯对于‘文坛坐落何处’等语之居心设词,实未敢一笑置之。在梁实秋先生个人,容或因一时逞才,蔑视一切,暂忘团结之重要,独蹈文人相轻之陋习,本会不欲加以指斥。不过,此种玩弄笔墨之风气一开,则以文艺为儿戏者流,行将盈篇累牍争为交相谇诟之文字,破坏抗战以来一致对外之风气,有碍抗抗战文艺之发展,关系甚重。”(以上见胡胜华《评梁实秋的“抗战无关”论》,《温故》卷六,P181)

这话与争地盘的黑社会老大的用语的区别,只在于两条:第一,它“智力含量”要高得多,满口“无从过问”,“无从干涉”,“不欲加以指斥”,而实际上却是“请解聘梁实秋以谢天下,否则全国文艺界绝不轻饶”的最后通牒。第二,它用不着挥动拳头、棍棒与刀枪,几顶帽子加上阴森森的后果威胁就够了,是之谓“杀人不用刀”。

此信一发,梁实秋只好乖乖辞职以谢天下。须知这还是在“解放”前,他的工作岗位还是国民党办的《中央日报》,可见文字狱吏的笔杆子的强大威力。只是老舍当时没想到,他后来会栽在同一笔杆子之下,其悲惨下场与平安喜乐的梁实秋不可同年而语。

尝到这笔杆子的滋味又如何?如果老舍没死,他是否会就此大彻大悟?我看也是“有钱人家的姑娘——难说”(这是当年贫下中农教给我的歇后语之一)。

如所周知,林默涵乃是文革中被整得死去活来的“阎王殿”的副阎王,然而根据徐庆全先生发表在《温故》上的文章(《〈苦恋〉风波的前前后后》,卷六,P21),此公却是当年下毒手死整写了电影文学剧本《苦恋》的白桦的左王之一。1981年4月8日,他在XX部召开的“文艺骨干座谈会”上发言,专门念了一段中央某单位“专门的简报”,其杀气腾腾,令人几十年后读来还不寒而栗:

“应该看到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活动很猖狂,不是我们不能容忍他们,而是他们不能容忍我们,要推翻我们。……对这些非法刊物、非法组织和极少数的坏人如果采取宋襄公的态度,听任其发展,那我们就要犯罪,人民民主专政和社会主义事业就会在我们手上丧失。”

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,他整人心思之细密,绝不亚于张春桥或姚文元:

“我已经向电影局建议保存《太阳和人》(芦注:即根据剧本《苦恋》拍成的电影)这部片子的原版,因为这个‘被权势者排斥’的作品,也许有朝一日可能成为‘不朽著作’,如果不保存起来,岂不是埋没了吗?”

看了这些轶事,我不能不觉得当年对赵无眠的质疑失之片面:骂人文学并非鲁迅所创,他也没有直接传给姚文元。文字狱历来是中国悠久的民间传统,从吴之荣到鲁迅到老舍到姚文元到林默涵,这优良传统从来是薪火相传不绝如缕的。离开了广大读书人的积极投入,光靠朝廷,根本也就不可能出现历史上熟知的那些文字狱大案。文革前后文字狱的兴衰就最能证明这一点。

文革后,左王们几次企图发动文字狱运动都无疾而终,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文革中吃过它的苦头,而天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林默涵一样,只知道纵情享受整人的快乐,不知道整来整去迟早要整到自己身上来,那时就不怎么快乐了。正因为他们知道这点,才会为了自己的安全,消极抵制“清污”“反自由化”等运动。正如“胡风分子”贾植芳在日记中指出的:“有人又想点火,但柴湿了,会燃不起来(芦按:疑为“火燃不起来”之误),反而熏起满天大雾,熏得点火的人满眼是泪。”

不难想见,如果文革前知识分子们有这点见识,那无数次文字狱运动就算能搞起来,恶果恐怕也不会有那么严重。

然而这恰是隐忧所在:既然中国知识分子对文字狱的抵制不是出自对“普世价值观”的认同,只是出自对自己安全的担忧,那么,等日后伤疤痊愈,吃过苦头的老家伙们全死了,这优良传统会不会再度死灰复燃呢?我看还是“有钱人家的姑娘——难说”。

最后回到题目上来:如果鲁迅活到了“解放”后,那又便如何?我看很有可能当上XX部长,有冤报冤,有仇报仇,把积年睚眦逐一刨出来,将那些所有无端开罪过他的“封建遗老遗少”、“洋场恶老恶少”、“富儿富爹”、“瘪三瘪四”、“叭儿叭爷”一并打入18层地狱,“一个都不饶恕,让他们恨去!”

芦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