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23日星期一

安裕周记:最后一个强人

【明报专讯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,东西方两大阵营各自归边,美国在欧洲成立至今仍在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,简称北约,麾下是法国德国英国加拿大等;另一方是苏联为首的华沙公约组织,简称华约,帐前是东德捷克波兰匈牙利等。在亚洲,类似的对抗亦见出现,中共建政全面倒向苏联,一切唯老大哥马首是瞻,与日本南韩台湾等「自由世界」捉对厮杀。两种意识形态,两套战略思维,围堵与反围堵,双方都把能纳入的国家尽量纳入,各自扩充,各有坐大。在这两个巨人之间的寡民小国亟力寻找生存空间,这些国家在夹缝中以本身的地缘险要为杠杆,一跃而成第三势力,以威权主义管控国家,在同济东西两方,共享和平之际,更寻且出现经济繁荣之象。这些国家主事者有一个不涉及国力大小的通行称谓:强人。

「强人」一词在六七十年代用得颇滥,南韩朴正熙菲律宾马可斯都被称为强人,实则是美国附庸,华府要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。反之南斯拉夫的狄托(Tito)是如假包换真正强人,夹在南欧美苏两股势力之间,南斯拉夫既不是苏联般全面共产但也不是美国般悉数民主,但就是冷战年间东欧人民眼中的乐土,西欧各国认定的准共产主义。另一个强人是李光耀,如今全球聚焦这个马六甲海峡大门的海岛城巿之时,翻开历史,李光耀治下的新加坡虽只是几百平方公里,却以有异亚洲众国的治政之道,令新加坡卓然成为中共以及不少新兴国家抄袭对象。然而李光耀就是李光耀,一手专制管治打压异见,一手年年与香港争逐美国传统基金会「经济自由度指数」桂冠,左手画圆右手画方,在「自由」与「专制」之间如何轻重拿捏,确是一门学问。

新加坡位守天险,早于战前已是大英帝国远东要塞,它位于马六甲海峡南端,船舰从印度洋而来转折北上中国日本台湾南韩,必须经过它面前。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,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,第二天的十二月八日出兵轰炸驻在新加坡的英军战机。日本战略盘算是这样的:拿下如今称为马来西亚的马来亚,之后南取新加坡,以此对当时称作荷属东印度的印尼发动进攻。日本侵略大计目标是四个英文字母ABCD,A是America(美国),B是Britain(英国),C是China(中国),D是Dutch(荷兰)。进攻资源充沛的东印度是打击荷兰,新加坡是英国桥头堡,伦敦当然看穿日本图谋,派出战列舰「威尔斯亲王号」为主的舰队东来保驾护航,结果惨于十二月十日被越南起飞的八十六架日本轰炸机击沉,元气大伤。

星紧扼马六甲天险

时至今日,马六甲海峡战略地位随着美国「重返亚洲」更形吃重。马六甲海峡由新加坡、马来西亚及印尼共管,其他国家货船军舰通过皆需三国首肯。冷战结束,美军撤出菲律宾克拉克及苏比克湾两大基地,昔日在越南金兰湾的基地亦在一九七五年后丧失,唯一落脚点便是以补给港形态存在的新加坡,狮城举足轻重由此可见。近年中美犄角对抗之势明显,中共策略因而调整,在马六甲海峡之外开辟另一条南下印度洋生命线,即如二次大战建设滇缅公路;由云南经缅甸出海,以免一旦马六甲海峡封锁,远道中东而来的石油补给线遭到掏断。因此,守着马六甲海峡咽喉,日本中国南韩就等于给人捏着喉咙,新加坡的战略叫价大增。

今年是二战结束七十周年,对年轻人来说,七十年前的历史等于上古史,可是今天的世界格局不脱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后的遗产(legacy)——美俄对抗,俄中结盟,日中对抗,改了的只是国家名称,大模样未见根本变化,新加坡地缘政治角色无改,美国要争取新加坡,中共也要争取新加坡,五十年代至今一概如此。美国当年以围堵对付包括中共在内的共产主义势力,一九六七年,中共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、中南半岛的越战打得方酣,新加坡、泰国、菲律宾、马来西亚、印尼签署《曼谷宣言》组成东南亚国家联盟。五国当时与美国关系密切,尽管五国间有龃龉,例如新加坡与马来西亚关系人所共知,回教大国印尼对新加坡亦有看法,然而东盟的最大公约数是反共,这一点各国不存异议,美国在东盟帷幔后的身影呼之欲出。

东南亚的美国身影

新加坡受到美国重视在于其地缘价值,亦由于此,新加坡军力在东南亚遥遥领先,东亚只有三国装备美军顶级F15战机,一是朝鲜半岛的南韩,一是美国忠实盟友日本,另一是新加坡。美国的军火外交用得出神入化,以色列纵然如何桀骜不羁,但主要军备皆来自美国,难以搞出花样;东盟原创五国也是美国军火买家,无法不落入美国的西太平洋大计,美国传递出来的信息是「唯有美国,始能免于共产主义」。然而一如银币的两面,唯有因着反共的共同本质,更由于美国东亚大棋盘战略,区内遂出现意识形态极端反共的专制以至独裁政制。易言之,强人之所以出现,不能不说是因为背后是另一个更大的强人。

当然,李光耀的强人比起马可斯的强人,其持续性来得久远,独立程度比菲律宾的大得多。除了是新加坡地缘位置比菲律宾更重要带来的操作空间,狮城的管治艺术远胜菲律宾。李光耀铁腕治政压制异见,加以英式精英管理,建构成独特的新加坡模式,以国家存亡的危机感压制社会异见思潮,同一时间赋于相对自由空间,形成低度民主、中度自由、高度经济发展的三层结构。过世已七年的美国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亨廷顿(Samuel Huntington)在一九六八年出版的《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》(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)是新权威主义滥觞,指出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会出现脱序失控,若无法通过政治及制度现代化配合,结果可能是爆发暴力。亨廷顿这套理念广受注目,八十年代他成为南非国师,称通过国家机器的压制,有助令现代化过程有效。亨廷顿的学说被美国自由派学者批得体无完肤,却被目为七八十年代中小国家走向专制的练习本。某程度在新加坡南韩台湾身上,可以看到类似表征。

新权威主义练习本

相对腐败不堪的马可斯政权或是偏安江左的台湾蒋家小朝廷,新加坡走的是另一条比马可斯更多法治、比蒋经国更精英的治政之路。有一种说法称,这是李光耀的剑桥大学法学院教育成果,也有说是儒家文化之故,不过人们更相信这是长期危机感萌生下保存政体的平衡术——经济起飞但必须服膺于国家安全——企图以此说明民主自由与经济富强两者之间的孰轻孰重。对于危机感,李光耀从未隐​​瞒,新加坡独立后与马来西亚关系平平,虽未爆发冲突,但连食水资源都匮乏的新加坡民生受制于马来西亚是不争之事,李光耀曾在​​一次讲话谈到,If, for instance,you put in a Malay officer who's very religious and who has family ties in M​​alaysia in charge of a machine gun unit, that's a very tricky business.(如果,举例说,你把一个非常信奉宗教、他的家人与马来西亚有关连的马来人军官放到机枪班当主管,那是一桩非常复杂的事),勾勒出来是危机就在身边,却道是如此危机带来蓬勃的经济发展。

这正是李光耀的强人政治特质,他不会规避无法避免的困局,以正面态度面对并试图以他的方法解决,对国内异见施以压制时不抗拒经济上的自由,安内与经济发展并行,六四镇压之后的中共亦大概如此走向,不同的是新加坡早走了二十多年。然而内政的管制不等于外交上的无为,李光耀的外交务实圆润,自由游移于中共与台湾之间,更获得中台同视为老朋友。一九七六年李光耀首次访华会见毛泽东,其时新加坡与台湾仍有官式外交关系,新加坡陆军更在台湾训练至今。当东盟五个始创成员国中的四个先后与北京建交,新加坡是最后一国这样做,这无损中共对这个城巿国家的信任,建交之后三年的一九九三年,中共与台湾内战结束后的首次会谈汪辜会面便是在新加坡举行,被认为海峡两岸至今谈得最好的对话。在大国之间取态中道,正是蕞尔小岛得以生存的另一主因,「两大之间难为小」没有发生在新加坡身上。

务实圆润的外交手腕

李光耀与新加坡是二而一的关系,亦唯独在他治下催生新加坡模式的专制资本主义,这与南斯拉夫的狄托主义大同小异。毋庸置疑,这是冷战孕育的政体形态,美苏对抗导致某些国家或地区以意识形态为先奉行专制政治,新加坡是其中之一。尽管不少国家亟欲效法新加坡的管治,企图权力与经济兼得,往往以烂尾收场,变成走到极端的专政独裁或半死不活的弱势经济。这不在于体制的分别,而在于领导人的魅力、视野与能力,李光耀与狄托都入于同具三者的此类。有说,晚年的李光耀最想接任他总理之位的是现今总统陈庆炎,李光耀钟爱陈甚至说陈是「新加坡最聪明的人」,另一个说法是李光耀独喜陈的内敛低调,可是陈就是无缘总理府,这或许是李光耀的一个遗憾。

新权威主义式的强人政治是特定时空下的历史产物,也是一些国家在两大意识形态之下的第三条路。然而时代在变潮流在变,狄托蒋经国墓木早拱,强人无法复制也无法继承;相对于此,唯有更大的民主自由,更广袤的民间社会,更多参与的政治及​​社会制度,始能推动国家向前。不过,当人们回首近代发展之路,强人式政治家确曾扮演主要角色,出身草民、政治魅力、行事强悍皆皆在身,那是历史书卷不可或缺的草莽章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