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19日星期日

张丰:余秀华对作协的质疑比方方更有力


在我所在的城市,省作协(省文联)地处最繁华的地段,老旧的房子,让它在这个时代显得异常落魄。年轻人在这附近约会,提到的地点往往是旁边的学校,或者报业大楼。只是在上了年纪的人那里,才会提到文联。不过,在修建地铁时,这里的一站,仍会叫做省文联站。这很好地说明了文联或者作协的处境,在普通人眼中,它好像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,但是在官方话语体系中,它仍然尴尬而倔强地保持着地位。

方方的《我的质疑》,让作协这个看上去神秘的组织,再次进入公共视野。尽管她所举报的只是不具真名的T诗人,但是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、省作协副主席、省文学院副院长这些实实在在的的称谓,普通网友不需要人肉就能猜到是谁,而相关部门也很难再装聋作哑。尤其是,T诗人涉嫌向H行贿210万元,即使在当前的法律下,也已经是违法行为,在文化艺术圈也要大力反腐的背景下,恐怕《我的质疑》引发的不会是简单的网上“撕逼大战”。

T诗人一路飞黄腾达,牵涉人物众多,方方的质疑,就不再是针对T本人,也不是湖北省人社厅的职称评定规范,而是作协这一体制本身。人们有理由相信,方方所揭示的问题,在全国范围内不是个案:得奖即升天,牵涉这两年已经备受质疑的文学奖评定,而职称评定上的乱象,也绝不会仅仅是一时一地的丑闻。在方方的质疑之上,公众有理由进一步质疑:这样的作协还有存在的必要吗?

根据作协官方网站的资料,1949年7月23日,中国作家协会的前身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在北平成立,1955年中国作协协会正式成立。中国作协“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各民族作家自愿结合的专业性人民团体,现有团体会员39个,个人会员6128人”。它是一个“人民团体”,但却是拥有编制的单位。它更是一个封闭的系统,茅盾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这些官方的奖项,是作协自己管理、自己评定的奖项,作协拥有全部的解释权。

在文化体制改革之前,作协是非常有力的机构,成为作协的会员,通常意味着获得稳定的出版权。文学爱好者,要想出人头地,必须首先在刊物上发表文章,而这些刊物无一例外都是作协把持的。做文学梦的人,必须揣摩刊物的方针和编辑的口味,接受作协这一体制的规训。如果能够发表,那是莫大的鼓励,虽然稿费不多,但是却打开了通往“未来”之门。下一步,就是发表更多作品,参加各级作协评定的奖项,即使获奖,也不算成功,你还必须想办法成为作协的会员。很多人把上世纪80年代看成是文化的繁荣年代,湖北的方方、池莉,陕西的陈忠和、贾平凹,这些新兴作家的崛起,就是一个标志。但是,80年代的优秀青年作家,最终都成为各省的作协主席、副主席,成为体制的一部分。

在90年代,如果你读一本小说,作者简介中通常都有作协会员这一项,也许王小波是少见的例外,他成名,在还没被作协收为会员就英年早逝了。王小波作为一名海归,最初是在人大和北大当老师。他1992辞职,成为“自由撰稿人”,靠码字来养活自己,现在看来是一个标志性事件。90年代,市场化媒体兴起,很多报纸的副刊需要大量的专栏,像刘小枫这样“高深”的学者,当时也在《成都晚报》上写文章。这些市场化媒体,所需要的作品和作协所把持的刊物,在风格上是很不同的,它们要求更贴近生活、更活泼的写作,而作协的刊物,最终则被称为“纯文学”和“严肃文学”。“纯”和“严肃”这样的字眼,表面上是高人一等,其实则是被边缘化的一种表现,难道市场化媒体上的汉字就不纯洁了?在90年代末期,网络兴起,到21世纪,随着论坛和博客技术的成熟,任何人,只要他愿意,就可以发表文章,只要有才华,就会有出版商找上门来。前两年走红的李娟,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,这个在阿勒泰的文学青年,如果早生20年,大概只能老老实实放羊吧。

因此,如今的作协,其实已经处在被市场经济淘汰的边缘。如果你出一本书,在封二上放上自己的照片,写明你是作协会员,曾在哪些刊物上发过文章,基本上就可以保证这本书很难卖出去了。湖北农村女子余秀华在老旧的电脑上打字写诗,在网上发表,她的诗不知道超过获得鲁迅文学奖的T诗人多少倍。文学的商品化,对作协这种体制的摧毁,不仅仅在于让写作者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,更在于让作协的一整套规训系统失效。湖北地方作协的领导找到余秀华,邀请她加入,在20多年前,大概是整个村庄的荣耀,如今对余秀华来说则是可有可无的,而她的读者则担心,成为作协会员,对她的创作会有不好的影响。当地作协领导不得不出面解释,并保证绝对不干涉她的创作。这真是意味深长的一幕,在方方《我的质疑》之前,余秀华的遭遇已经对作协发出了更强有力的质疑了。

作协的出路,似乎应该回到其名称的字面意义上,成为一种行业协会。作家自愿加入,交纳会费,而作协则应该尽力保障自己会员的权益,比如协助保护版权,等等。否则,则只能成为更封闭的系统,而越封闭,各种暗箱操作的可能性就越大,类似T诗人这样文章都写不通顺的人,越会在作协兴风作浪。他们是内部的蛀虫,最终会吞噬掉作协的残渣。

方方的文章毫无疑问很真诚,她的认真和坚持,也让人尊重。这是80年代文学青年纯洁心灵的剩余,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值得珍惜。但是,从另一角度看,《我的质疑》不过是对作协这种体制的捍卫和挽留。方方作为湖北省作协主席,对保持作协的声誉进行着最后的努力,这是一种唐吉柯德式的反抗,它本质上是荒诞的。方方或许可以让T诗人得到应有的惩罚,但是要挽救作协,却注定很难成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