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17日星期五

《东方历史评论》王阿訇的蹉跎岁月

秦泉明

几年前在大兴礼贤镇结识了王阿訇,当时他是礼贤清真寺的阿訇。那一天,一进清真寺便见一位长者迎面走来,他那笔直的腰扳,高挑且又不失魁梧的身材,再加上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精气神,一点也不像年过七旬之人。寒暄过后攀谈起来,感到王阿訇不仅健谈,而且知识渊博,见解独到,不是那种“放录机”式的阿訇,禁不住升起一股敬意。
一晃数年,待前次再往礼贤,欲再听王阿訇教诲,却不料王阿訇已然卸任,回家安享晚年去了。逐讨要王阿訇的电话,专程登门……

自小在清真寺里学念经

王阿訇,汉名王志力,伊斯兰教经名阿布都阿哈曼,山东宁津长关镇人氏,生于1933年阴历正月廿四。王阿訇家境贫寒,父辈房无一间地无一垅,唯靠父亲走街串巷挑挑叫卖度日。王阿訇依稀记得,梨下来了父亲就赁梨叫卖,花生下来了父亲就炒些花生挑上街……尽管家境如此,但由于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,上有四个姐姐,所以不仅自小被父母疼爱,而且还受姐姐关照,因此别人食不裹腹他却有格外的享受,当然,那享受也无非几粒花生或碰破了皮卖不出去的果子而己。
在他七、八岁上,父母便把他交到清真寺阿訇手上,要他跟着阿訇学念经、学学问。王志力的父母是虔诚的穆斯林,长关镇又是穆斯林聚集的村镇,在那儿稚童进寺读经、学学问是再寻常不过的事。当然,不是进寺读经、学学问的孩子都能在长大成人后当阿訇。准确的说,在清真寺里读经、学学问,当算“开蒙”也就是“基础教育”。这种“基础教育”不仅有宗教常识的讲授,还有如何做人的教育。比如阿訇讲“卧尔兹”(大课)时,其中会有“身为人子当孝敬父母”的内容;还会有“结朋交友当近贤远侫”的内容;更会有“不得说谎、不得凌弱、不得偷盗……善恶有报,都将在后世清算”的内容。就这样在清真寺“开蒙”几载后,学生们陆续告别这段生涯,该干什么营生干什么营生。至于真有出众当上阿訇的,则被人高看,连家人都跟着沾光。
长关镇地处鲁西北,日伪时期名义上是日占区,因为镇上驻着日本兵并且还有维持会。但其实也是八路军地工人员的活动区,八路军五旅的便衣就经常在清真寺落脚。初到清真寺的王志力一开始弄不明白:怎么忽然间多了几个陌生人,忽然间那几个人又不见了呢?后来知道了缘由,再后来习以为常见了。
可是突然有一天一群日本兵端着刺刀进了清真寺,虽说没杀人放火,但气势汹汹让人出冷汗。待搜查之后,没发现可疑之人也没发现可疑之物,但日本兵不肯罢休,竟然把清真寺封了。王志力等被轰回家自不必说,准许留在清真寺里的只有阿訇和负责打扫的师傅。日本兵倒是没住在清真寺里,他们晚上回据点,可白天却在清真寺大殿前的空场上操练。
如此这一来,村里的穆斯林不干了。因为没了礼拜的地方是一;日本兵在清真寺里练刺刀这件事更不能容忍,这不是践踏圣地污辱伊斯兰教吗?正在穆斯林群情激愤的当口,一张日本字的告示出现在清真寺门外,据阿訇讲,那日本文告的意思是“清真寺乃宗教圣地,今后凡携带武器者无论何人均不得进入”。随后日本兵就再没来过清真寺,一切都似从前一样了。至于日本文告是怎么回事,究竟是日本人怕长关镇的穆斯林起事再出事端,还是维持会中有宗教意识的人说动了日本人,王阿訇直到今天依然一头雾水。王阿訇所见到的就是他所知道的,那就是突然间日本兵端着刺刀进了清真寺;突然间一张日本告示又让日本兵撤出了清真寺;再有就是,日本兵往后再没进过清真寺,而且对清真寺敬而远之。事后,他和其余几位孩童又回到清真寺,又过起接受“基础教育”的日子。
在接受“基础教育”的众孩童中,王志力是最捧的,长关镇的阿訇赞他最用心也最有天赋,是当阿訇的料。王阿訇回忆起那段时光依然兴奋,他自谦:“最用心不敢当,但有天赋确实不假”。因为他天生一副好嗓子,另外学阿拉伯文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费劲。王阿訇还道:“在日后发配新疆学维吾尔文时,我也不似旁人那么费劲,让我说这是主的恩典,旁人则是说,我有语言天赋”。

被拐棍勾回清真寺

1948年,先后在河西务、廊坊清真寺学习过一段时间的王志力随亲戚进了北平,他们慕名迈进花市清真寺的门坎求见管华亭大阿訇。一见到管阿訇,王志力的亲戚首先道明王志力父母的意愿,而管阿訇对王志力认真端详一番之后,嘱其念一篇章可兰经,王志力一念,管阿訇悦然脸上,待念罢之后管阿訇立即表态:“这孩子就留这吧”。于是,王志力就成了管阿訇亲选的海拉拜(学员)。按现在的的说法,管阿訇成了王志力的“指导老师”,而名师出高徒,王志力的前途可想而知。
然而,王志力并不甘心当阿訇,随着时日转圜,他不安定的心越发不安定了。1952年,他毅然绝然地离开清真寺,当上了学徒工,接收他的单位是北京电业局,分配给他的岗位是外线维修。那年他正好十八岁。他何以放弃当阿訇的的前途去当学徒工呢?王阿訇对此一点都不隐讳:“因为钱”。他说家中就他这么一个男孩,他应当成为家里的顶粱柱,而那时的阿訇跟现在的阿訇不一样,收入相当有限,所以他要找一个有工资可拿的工作,日后好孝顺父母成家立业。在北京电业局干了不到一年,有人说机床厂的工人有技术、受重视、待遇也高,王志力便离开了电业局,报考进北京第二机床厂。在机床厂当工人的几年间,他参加了工人夜校,进步很大,成绩令他自豪。于是他想撒一撒花放松一下,遇到高兴事自然想到庆贺,这对年长者亦不为过,何况青春年华的他?
上世纪50年代,北京并没有太多的好玩之处,寻常人最喜欢光顾的无非是庙会,也就是“赶庙会”。所谓“庙会”其实就是以庙为中心的大集,有卖吃食的、有卖小玩艺的、还有卖估衣的、卖布头的,不单小商小贩云集,而且有的庙会连杂耍、变戏法乃至摔跤练把式的也过来凑热闹,所以庙会成了寻常百姓调节生活求乐的好去处。当时,正逢蟠桃官庙会,于是在王志力抓了个休息日,起了个大早,兴致勃勃地去“赶庙会”。王志力的“赶庙会”可是货真价实的“赶”,从广安门外的第二机床厂到东便门的蟠桃官,往少了说20里打不住,全凭两条退一步一步的“赶”,是一点虚言都没有的“赶庙会”。
在庙会上玩得正起劲的王志力突然间被勾住了脖子,王志力一摸是拐棍柄,待要发作,一声“终于把你小子逮住了”的断喝入耳,一听这话音,王志力如同泄了气的皮球,甭说发作,连大气也不敢出了。原来拿拐棍勾住王志力脖子的不是旁人,而是他初进北京时,第一个器重他并主动带他,当他“指导老师”的管阿訇。
随后,王志力被带回清真寺。管阿訇直言,当初我收下你,那是应允你父母的意愿,如今你要另谋高就,也该由你父母应允,你父母应允了,我也就没责任了。几天后,王志力的母亲到北京“演”了一出“三娘教子”。王志力的母亲告之:要你当阿訇是父母在你一呱呱落地就举了意的,是我们对真主的许诺,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,如若你不是这块材料倒也罢了,可如今老阿訇认可你,你却固执不从,这就是不仁、不孝……王志力的母亲还几近央求的劝道:家里不需要你的钱,只要你安心当阿訇,家里能被街坊邻里高看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、最大的造化。听着母亲的劝说,王志力点头应允,向他母亲保证:往后跟定管阿訇,认真学经,断不敢再生他念。

忽然间成“右派”

王志力踏下心来的那一年是1957年。这—年对许多中国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一年,对王志力来说更是不寻常的一年。回到清真寺不久,王志力有了一个发现,他发现念经的时间少了,原本没有的政治学习则处于绝对优势,不单体现在时间上,还体现在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非常重视上,从读报读文件到讨论发言没人敢不“积极踊跃”。再有一个发现就是,原本并不常在寺里出现的“干部”,如今频繁现身了,而且是由他们主导政治学习。见到这些干部,王志力想到儿时所见,且又不经意间便把儿时所见讲给寺里的人听,即使区民政局下来的干部在场他也不在乎。孰料不久后,相关人员对那些他不经意间说的话掰开揉碎地分析,终于找出了“毛病”:王志力美化日寇、借此攻击党的宗教政策。
回忆起这段历史,王阿訇摇了摇了头:一张日本告示让日本兵撤离清真寺的话我说过,可日本兵端着刺刀进寺而且在寺里操练的话我也说过呀,我是据实而讲,说出了我所见到的,怎就成了美化日寇、攻击党的宗教政策了呢?
转过年来进入新的一年,政治学习的气氛越来越浓,众多清真寺的阿訇和学员,经常被集中到东四清真寺开会。开会自然影响按时礼拜,这让王志力不满,也就自然从他的言谈话语中流露出不屑和反感,日后这也是他被打右派的“材料”之一。王阿訇回忆,在他被打右派的材料里,还有一条让他吃惊,即说他“美化旧政权妄图变天”。那也是他不经意间说话说出来的祸端,在他儿时的记忆中,没有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概念,有的是富裕人家的出散(施舍)、乡亲间的相互帮衬。他记得他父亲的讲述,他父亲小本经营,遇官家人买东西没带钱就记下帐,然后上门讨要,无论日本占领时期的维持会,还是光复后的乡公所都不赖帐,还往往拿粮食顶帐。他父亲的讲述被他转述了,而这转述与教科书、报纸所言迥然不同,当然也就成了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,被人收级整理成“材料”。
“在东四清真寺召开了的大会上,我和我师傅管阿訇一同被宣布是右派,被宣布是右派的大概有有几十位,韩荣光是其中之一,徐天利也是其中之一,比较熟悉的还有德胜门清真寺的章昭志,马甸清真寺的马尚林。后来,我们被下放到亦庄牛奶厂。”王阿訇如此追忆那次把他们师徒一块打成右派的大会。我下意识地询问起管阿訇被打成右派的原因,王阿訇回忆,最主要的一条是“恶毒攻击党的宗教政策”,起因是管阿訇讲过“宗教是精神鸦片”的说法不对。好像还有一条是“不要党的领导”,因为管阿訇还讲过,清真寺里的事无非念经、礼拜、送亡人,用不着领导们又关怀又指守的……
经王阿訇这么一提,我想起一件事,“十年浩劫”之后,一位马列专家曾议论过这句“名言”那位专家说“宗教是精神鸦片”确是马克思所说,但只是马克思对宗教众多论述中的一句,单拿出来以偏盖全断章取义极不科学。那位专家还说,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有些人曲解马克斯的宗教论述,以“宗教是精神鸦片”为“大棒”,妄图人为清除宗教,“左”到了愚蠢、癫狂的程度,马克思泉下有知一定会摇头叹息。马列专家尚如此见解,一位穷一生精力服务于伊斯兰教的老阿訇岂能对“宗教是精神鸦片”之说不持异意?
那次师徒皆被打成右派的大会散会之后,管阿訇与王志力相对而视,然后管阿訇拉着王志力的手欲言又止,管阿訇想说什么呢?能说什么呢?管阿訇会不会心存歉疚:要是不把爱徒“勾”回来,机床厂会多一工人,清真寺会少一右派。而此刻的王志力依然向往常一样搀扶着老师离开会场。或许王志力不知被打成右派的严重性,也或许他以为老师是右派他自然应该是右派……
王阿訇想了想继续回忆说:“从打成右派的人数上说,该有100开外的人到牛奶厂,但实际来了80多人,余下的或因年岁太大或因体弱多病放到街道享受‘街道专政’的待遇了,我师傅管阿訇就是其中之一,因为他老人家己然60多岁了。”随后,我向他询问佛教、基督教相关人员的情况时,王阿訇说详细情况不清楚,但不少和尚被安排到门头沟、不少牧师被安排到延庆,尼姑和修女则被安排在日用化工厂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。王阿訇介绍,在议论这些消息时,他们当中还有知足、感恩的,说相比之下亦庄牛奶厂还是相当不错的,应该感谢组织、感谢领导。

升级成了现行反革命

“我在亦庄牛奶厂的具体工作是仓库保管加搬运工,就是将牛奶、酸奶核定数目,然后搬到相关的车上,以便负责运输的往城里送。当时我年轻才二十六、七岁,身体又好,不怕出力,所以工作干的挺好。但管理我们干部对我并不满意,嫌我对自己的问题认识不上去,再有就是非常不满意我坚持礼拜。”王阿訇回忆初到亦庄牛奶厂的情景时说。是性格使然还是对宗教的虔诚?身为右派的王志力对管理人员的批评一点不在意,到了礼拜的时候,只要有空必定礼拜,至于对“务必加强认识自己问题”的“忠告”,则这耳朵进那耳朵出,你说你的我干我的,连糊弄都懒得糊弄。王志力的我行我素让他上了“另册”,成了不认真改造的典型,尽管他的工作干得挺好挑不出毛病。
直到如今,王阿訇年届八旬依然没能按当年那位管理人员的“忠告”认识自己的问题。因为每每谈及至此,王阿訇往往重复,说他是据实而讲,说出了他所见到的、他所知道的,怎就成了美化谁谁谁、攻击谁谁谁了呢?其实,错不在他而在那个年代。实话实说是那年代的大忌。论及当年的反右,打了多少右派毁了多少人才固然是其罪孽,但最大的罪孽是造成了上至公卿下至黎民不讲真话者越来越多,随之空话、套话、假话处处可见寻常得很。对时下的风气,王阿訇非常愤慨,王阿訇说真主是厌恶谎言的,不说假话、不做伪证是穆斯林必须遵守的戒律之一。但同时王阿訇还说,可兰经上确有“有益的谎言胜过无意义的实话”的教导。王阿訇解析,关键是“有益”两个字,不是对自己有益而是对别人有益,比如在帮助别人之后,面对回报可以用“已吃过饭了”、“没时间”等理由推却。尽管那是“谎言”但有益他人,真主是允许的。相反,对有益自己的谎言,捐害他人的谎言,尤其造假贩假为自己谋利……则统是恶行,后世要下地狱的。
1960年9月15日,北京市公安局的干警衣帽光鲜地出现在亦庄牛奶厂,在特意召开的宣判大会上,宣判了一批“现行反革命”。王志力名列其中,那年他27岁半。据王阿訇回忆,被宣判“现行反革命”的计有十几位,宣判之后就都被戴上手铐押离牛奶厂,最后都下到了草帘子监狱。在草帘子监狱压了一年多之后,王志力被宣判8年徒刑。此后,他由草帘子监狱转押茶甸,在茶甸呆了小一年又被押解到新疆。和王志力同为右派又同被打成现形反革命,并且又一同从茶甸压解新疆的是韩荣光,其他人大多被押往黑龙江的兴凯湖。
王阿訇说,在草帘子监狱的一年多是最难捱的,除了放风之外整天在号里,真正体会了坐大牢、蹲监狱的“坐”和“蹲”。到了茶甸,情况变了,按时按点的“磨牙”、按时按点的劳动、按时按点的熄灯睡觉。不待我询问,王阿訇主动解释:“‘磨牙’就是学习讨论,管教称它政治学习,我们背着管教称它‘磨牙’”。王阿訇还深情地回忆,说在茶甸的日子受益良多,因为有幸聆听了刘生明大阿訇的教诲。刘生明大阿訇是学问高深且充满睿智的忠厚长者,他是在京南东白塔清真寺当阿訇时打成右派的,当时那归河北保定管辖,不久大兴并入北京,刘生明大阿訇也就移交北京相关部门了,所以刘生明大阿訇先一步到的茶甸。王阿訇说,在茶甸不仅是我们后辈晚生尊敬他,连管教也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尊敬他,比如派给他“活儿”相对轻松并时间自己掌握。于是,刘生明阿訇或在浇水的井旁或在打扫干凈的房间内,按时按晌的礼拜。刘生明大阿訇不单自己如此还悄悄告诫旁人,要人们谨记礼拜是穆斯林必须做的功课,说谁抓的紧谁就离主近。在那种特殊环境下,刘生明大阿訇不仅干净利落,而且神态自然没有忧虑和怨恨,他说这磨难是真主给的,是真主降下的考验,穆斯林应该坦然面对,此刻的念经、礼拜、行善是真主最喜悦的。王阿訇说,自此他就以刘生明大阿訇为榜样……

身在西域的特殊生活

“接收我们的是新疆建设兵团农三师施工团二连,实际上我们施工二连是囚犯连,因为除了几位领导之外全是囚犯,我们算政治犯,人数不多,另外是刑事犯,人数是我们的几倍。”王阿訇如此介绍他在新疆的“工作单位”。我好奇地询问那的管教对谁管教的更严,王阿訇说,对我们政治犯是政治学习多、训话多,但能感觉到管教们从心底里蔑视刑事犯,尤其是强奸犯。比如最脏最苦的活派给他们,再有就是从不给他们好脸子看。
“到新疆遂了我的心愿,因为我觉得对穆斯林而言,到新疆比到兴凯湖强多了。果不其然,一到新疆尤其一接触到维族,我就更为我能来新疆庆幸了。”王阿訇继续谈他的新疆行,他告诉我,他们二连的领导不称连长称队长,他们的队长是维族,叫买买提,是转业军人,曾是一野王震入疆时第一批参军的维族兵,转业前己然升到连级。但买卖提的汉话太差,听、说都不行。王阿訇分析:“估摸着,这是他不得不转业的重要原因。”不过王阿訇强调:“买买提是好人,绝对的好人,同时还是位‘秘密穆斯林’。”
原本这“秘密穆斯林”的故事只有王志力和买买提两人知晓,买买提还曾千叮咛万嘱咐地央求王志力不得泄密,如今王阿訇原原本本讲起这故事。这故事发生在他刚到新疆建设兵团施工团二连后的不久,当时他己粗通维语,当起了“翻译”,而这“翻译”有时比队长还风光。比如在不需要当地民工的工程中,买买提把工作布置给他,再由他翻译给干活的囚徒。再比如在需要大量当地民工的工程中,汉语的施工方案让买买提如读天书,而王志力则又将汉语翻译成维语讲述给当地民工,所以,甭管工程大小都是王志力在一线“指挥”,买买提在二线“压阵”。有一回将到晌午,王志力到相中的一个地方去,因为那地方有水源并且平整,小凈起来方便是做礼拜好地方,不料买买提捷足先登了……王志力禁不住好奇躲在一旁从头看到尾。不料,响声惊动了买买提,礼拜完毕后买买提问王志力看到了什么。王志力一脸无奈说什么也没看见。可买买提批评说“穆斯林不该睁眼说瞎话”,这样一来王志力只能实话相告。接下来就是买买提的千叮咛万嘱咐……几天后,王阿訇实在耐不住了问买买提:“你不是共产党员吗,怎么也礼拜?”买买提听后楞了一会,然后回答:“活在世上的时候,得听上级的,可往后呢?最终还不是回归真主那,所以能礼拜还是得礼拜。”当然,两人的对答没有第三个人在场,王阿訇也一直把这秘密守了几十年。
1968年,王志力的8年刑期期满,那年他35岁。但1968年正是“十年浩劫”如火如荼的时刻,“刑满回京”压根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。所以他留场就业了,说是自愿留场也无不可,因为他真心觉得,赶上买买提这样一位“秘密穆斯林”的领导实在不易,离开这位领导则实属不智。于是,王志力转成自愿留场就业人员,其实对他而言,身份变了干的活没变。当然,自那之后每月有32元8角6分的工资可拿,也就是说王志力自那时起往家里寄钱了,这让他兴奋不己,因为终于可以尽一尽人子之孝、人父之责了。王志力有两儿一女,时下长女己办退,次子年届四旬,长子不幸亡故多年,死因是长期生活在“现形反革命家属”的阴影中,最终导致抑郁症寻了短见。
王志力是得1979年举国上下平反冤假错案的政策,才有平反回北京这一结果的,所以他对胡耀邦特别有好感。待他真的回到北京上班时,已是上世纪80年代初了,那时他己年届半百。我问王阿訇在新疆的20年中是不跑遍了南疆北疆,他说城市到的有限,但到过的地域很广,因为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从中央到他们兵团领导都热衷修水库,而他所在的施工团恰是修水库的主力军,如新疆晓有名气的三海子水库、排子沟水库都是他们施工团参加过的工程。王阿訇还讲到他对维吾尔人的印象,他说经买买提结识了不少维族朋友,维族人非常豪爽但思维跟内地人有差异,比如你去维族人那里买东西,他一口价,你是他的朋友也不关照,你买十个、几十个同样不关照,但是当你做为客人到他家时,他会倾家中的所有好东西招待你,你若客气他会不高兴。王阿訇还说新疆维族人比内地人豁达,那句“活着就是赶巴札,死了就是睡墓地”的谚语,生动、鲜活地表达出维族人的洒脱和对人生的看法。但是王阿訇还介绍,维族人的宗教情怀不比内地回族人差。在巴札上,一到礼拜的钟点,小贩们放弃生意去礼拜的场面他见到过很多次。他说他还曾建议他们二连在安排民工出工的时间上让出礼拜的时间,买买提为即便允诺但嘱他悄悄的实行切不要声张。施行这项“政策”后,催、拽的劲省了,工程进度反倒快了,因为维族民工用努力多干报答对他们的“关照”,真的是“人心换人心”了。

退休之后才又当阿訇

回来北京之后,王阿訇首先到亦庄牛奶厂,要求继续当农业工人,他的理由挺充分,说是在这被错抓的如今平反当然回这上班。可牛奶厂领导劝解,说牛奶厂是奉命接受各位,如今右派问题没了,您该回市里由民委、伊协安排。王阿訇一想,人家所说也有道理,再者打右派又被升级成现形反革命,十余年的工资也该讨个说法。找到有关部门后,谈工作安排挺顺利,希望他当阿訇,可一谈补工资的事就推三推四了。谈了几次都如此,后来有人悄悄告诉王阿訇,说您前脚一出门,人家紧跟着就编派您,说您不知好歹得屋子想炕,平反了还不知足,就欠不平反……王阿訇闻听此言怒上心头,原本想去理论理论,却又怕给好心传话的人惹麻烦。我问王阿訇,知道不知道那位没有丝毫同情心的“领导”姓氏名谁,王阿訇笑了笑说:“算了,他也是一把年岁的人了,别提他的姓氏了。”但是,王阿訇由这件事上下定了决心:坚决不与这样人的为伍,坚决要求到牛奶厂上班。耗了小一年,王阿訇终于如愿:继续当农业工人。王阿訇说牛奶厂对他真不错,不单续上了工龄而且还安排他参加技术培训班,干起了技术工作。几年之后,次子接了他的班,在牛奶厂当司机。他则退休不离厂,继续上班,美其名曰叫“返聘”,他知道这是牛奶厂对他的关照。
在他年届花甲的一天清早,大兴宗教局的老熟人刘光仁和另一位老熟人马万成突然登门,并跟抓壮丁似地一推一拽把王阿訇“架”到车上,然后不容分说催司机开车。路上马万成才道出缘由,说:“您知道我在黄村当阿訇,现如今有三‘埋抬’(待埋的亡人)在清真寺,我实在忙不开了,把这事向领导汇报,咱这位领导就亲自找车奔您这了……”刘光仁接着说:“今这忙您非帮不可,不冲我们也得冲亡人……”就这样,王阿訇被“架”到黄寺清真寺,也就打那起王阿訇与大兴几个清真寺结下了不解之缘。而且一干就是小二十年,直到他78岁那年才从礼贤清真寺退归亦庄安度晚年。可实际上依然闲不住,时不时地有人请,也就时不时地去尽义务,面对这情况王阿訇坦言:“熟人,实在推不开,只能去。”
说王阿訇知识渊博见解独到并非虚言,因为凡听过王阿訇讲“卧尔兹”的无不称赞王阿訇讲得透彻。王阿訇是那种不仅可兰经念的好,而且能根据可兰经讲明事理让人信服的学者型阿訇,这或许跟他师从管华亭大阿訇,又得刘生明大阿訇教诲相关,还或许与他的坎坷阅历相关。同时,王阿訇对一些“现实的宗教问题”也着自己的思考。比如对时下丧事越办越侈华的问题,王阿訇认为根据可兰经的要求,穆斯林的丧事应该简朴,而把亡人的钱财出散给贫困者才是最重要的。可现在的亡人家属往往在意丧事的摆场和给阿訇乜贴的多少,好像谁家办的摆场大谁家给的乜贴多,谁家的亡人就受益多。其实这不对,本末倒置了。
王阿訇对中东局势的认识也入木三分,比如他对穆斯林教派之间的冲突就相当反感,尤其对拉登的恐怖主义更是厌恶至极。王阿訇说伊斯林本是倡导顺从、和平的宗教,可兰经上确有“对敌人不得仁慈”的教诲,但前提是面对攻击的生死时刻不能仁慈,而在和平时期穆斯林是严禁杀戮的,即便对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也如此。所以,大臣乃至首相并非穆斯林,这在阿拉伯帝国的历史中并不乏见。王阿訇还说,穆斯林中确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,比如出声念、默声念的分歧就真的很不值得,为这就分成两派更是匪夷所思。做为穆斯林,做自已认为对的事,同时也尊重他人的选择,不要勉强他人、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他人。况且对与错的最终判断是要由真主决裁的,后世才能知道,今世与其纠缠这些“枝节”,不如多念经、多反省、多行善事。
闻听王阿訇畅谈,令我有震聋发聩之感,但有些却“不合时宜”,会很得罪人的。比如一些清真寺里竖起“功德碑”,上书捐款人姓名和所捐数目,王阿訇就对此嗤之以鼻:“清真寺是敬主独一的圣地,写上这些莫非要人崇敬?”真的,王阿訇的坦言很伤一些人的面子,但却符合主道,因为可兰经上有左手行善不必让右手知晓的教诲。然而,如今却……
由此,想到佛家寺庙里的“功德碑”,谁捐钱多谁居首位,这在佛家寺庙里并不稀奇……然而,我却记得一位佛教居士对此非常不屑,那居士说:“穷人捐的尽管少却或许是他可支配的全部,富人捐的尽管多却或许是他的九牛一毛,究竟谁的功德大?”这居士还讲述过一发生在河南某寺庙里的真事,他说那庙中的小沙弥嫌“奖金”分配不公,动刀酿出了人命血案,而那“奖金”便取自“功德箱”。这位佛教居士感慨:“大众捐的善款原本该用在普度众生上,想不到竟成了人命案的祸端”。看来,“一切向钱看”的风气也在腐蚀宗教信众,不管是穆斯林、佛教徒还是基督徒,一但放任必然受惑。
有着因言获罪的坎坷经历,年届八旬依然执着敢言,这就是王阿訇。我说出这赞叹后,王阿訇笑答:“改不了的毛病,得罪人啊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