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月8日星期五

从关二哥到张六爷,民间的道义维护者:关于老炮儿的“规矩”

最近整天看书,一周都难得出几次门,在元旦期间看了《老炮儿》,总体感觉一般;从消费者和文学的角度,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商品,让人欢笑,或者让人爱慕,让人心灵得到某种满足;作为文艺作品,他却揭露了某种社会真实,足以让人反思。这是一部严肃的电影。
老炮儿讲的是一个老流氓的儿子落入了一群小流氓的手中,老流氓如何子债父偿,拯救儿子的惊险过程。96年的时候,王朔拍了一部电影,叫做《冤家父子》,改编自他的小说《我是你爸爸》,也是冯小刚主演;这部影片可谓是“老炮儿”的前传,名字叫“我是你爸爸”,内容却是反着来的,“儿子教训老子”;如今儿子长大了,更要“教训老子”,不过老子最后终于教训了儿子——当然,两部都是父子俩相互教训。但新片的主题不在于父子情,而在两代人的“规矩”。
(1)
作为八五后,我不像七零后,能从里边看到大院子弟的骄横和红卫兵的习气,并大肆批斗;作为南方人,我也不觉得吴亦凡有多么不像北方的儿子;通篇下来,我只看到俩字:规矩。
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六哥们怀有敌意,觉得他们没有教养、野蛮、粗俗、不会爱、没文化;但在影片里,我确实没有看到六哥偷抢拐骗,没有看到他贪污行贿、偷税漏税、强抢民女,没有看到他酗酒飙车、撞死人,没有看到他收保护、组织卖淫,没有看到他贩毒、走私枪支、编造假新闻、加工毒奶粉、制造或销售假冒伪劣产品。我看到的,如霞姨所说:一个小老百姓。
有人嘲笑文革这一代的粗野和没文化,觉得他们活该,那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,乌鸦笑猪黑;高等人对低等人的鄙夷,无非是对暴力的不屑,觉得那很低级;但是,在没有暴力的商业界,就高级了么?前有阿里影业和编剧撕逼,后有宝能系举牌万科;没有了规矩,大家都是野蛮人。
谁都知道,地球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(土地矿产的占有),社会资源也是有限的(教育学习的机会),在无法各取所需时,人类总归是一个竞争性社会。人与人的竞争,要不以大欺小、以强凌弱,要不以智胜愚、以巧胜拙;要不以有胜无(掌握知识技术)、以多胜少,要不以快胜慢、以敏胜笨;在最原始的人类动物社会,最开始的规矩无非是看谁力气大,看谁人数多,看谁牙齿尖,看谁下手狠,看谁弄死谁!打架斗殴,不过是人类竞争体系中最原始的丛林法则。
纵观整个社会,我从来没有感受到,商人们都是靠产品质量来取胜的,也没感受到所有媒体人靠新闻真实性赢取读者,他们的尔虞我诈、无耻下流不比低层暴力来得少。嘲笑底层的新闻人,不也编造假新闻夺人眼球么?嘲笑低层的教授们,不也一样抄袭论文,骗取科研经费么?他们和黑帮没有什么两样,只是手段比黑帮高级多了!从出身评论人,那不过是智商的不足和懒惰。
关羽不过是卖枣的,张飞不过是杀猪的,刘备还卖草鞋呢。身份、血统、阶级、行业,在优秀的人格面前,都是土鸡瓦狗。我相信,如果是港片,六哥屋里一定供奉着关二爷,这片子会更容易理解。
(2)
除了影片最后,抛开电影里没有讲的六哥前史,可以说,六哥没有任何违法犯罪的行为;六哥生活的胡同,是农民、工人、商人、小贩的低层社会,在他的身上,我不光没有看到流氓习气,反而看到了对传统道义-规矩的守护,我们已经淡忘的行为准则和道德底线:仁义礼智信。
每个原始人,都是流氓无产阶级,谁有胆魄谁牛逼;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和原始人没有多大差别。六哥的青春期,我们不得而知,但是不难想象。在自尊觉醒的少年时代,当我们遇到问题时,往往把告诉家长、老师、警察当做耻辱,总想着自己解决;也没有多少少年单纯到相信学校、公安代表真正的道义力量;敲诈勒索,打架斗殴,成为解决经济来源和人际矛盾的主要形式。
在竞争中,体弱、懦弱者总不免被身强力壮、下手狠毒的人欺负——人与野兽的区别,就在于是否吃食同类,欺骗、敲诈、勒索、行凶伤人就是最恶劣的人吃人的一面——在没有公共力量制衡时,除了以暴制暴,我看不出有何有效解决办法;作恶者众,老实工作而不事掠夺的人就必须组织起来,为弱者出头和领导大家斗争的人,必然成为大众英雄。六哥,应该是这一种。
人与人如何是如何联合起来呢?形成团伙需要规矩。这规矩,就是对内团结,保护自己人,共同拒敌;说话算话,讲义气,讲信用,照顾弱小,体恤他人,坏了东西赔偿。在六哥眼里,这就是仁义。所以他保护地盘,训斥小偷,借钱保释三儿,和城管对峙,替大爷点烟……
有些人认为流氓假仗义,是伪君子,瞧不起他们,殊不知这恰恰是站着说话不腰疼:这种义气是靠伤口和金钱支撑的,不仅要仗义疏财,还要拔刀相助;只有做到这份上,才是算真的老大。
在我看来,电影里的六哥不是地痞流氓(或许曾经是),而是市井英雄,是一个曾经辉煌而今老迈,时不时在巷闾之中主持公道的“北京闲人”。他有胆魄,曾勇冠三军;他仁义智信,拥有人格魅力,所以大家服他;正因为大家服他,他变相地拥有集体力量,成为胡同里的话事人。
六哥是有规矩的人。这种规矩不仅对内,也对外。当他要和小飞团伙对干时,拒绝老三找来生瓜蛋子,只因为他们下手不知轻重,会“弄出人命”。人与人的相争是残酷的,伤残不说,死亡也不在话下。无限制的竞争只会导致两败俱伤,斗而不死,是六哥的规矩,是他的底线。
但通片下来,对于这种规矩说到的,也不过是“一周以后,约定时间,约定地点,各自带各自的人,能带多少带多少”,除此之外,没有更多涉及。在电影里,六哥的规矩更多是做人的规矩,而不是做事的规矩。这是一个讲究道义的老大,带着古典的贵族气,我们可以在史记中看到,小飞也能在《小李飞刀》里看到。我相信,这也是霞姨喜欢他的原因。但这些规矩日渐沦丧:
从城管欺负老实人开始,到他儿子晓波动了别人的女人。
(3)
晓波动了别人的女人,在六哥看来是不仁义的,还别说划了别人的跑车,所以他即使受到对方羞辱,也要四处筹钱赔偿。这个故事是父亲拯救儿子,戏剧的核心动作之一就是:借钱。
至于晓波这一代人为何如此放浪,他得到的答案是,“自己爽了就行,别人关我什么事”。老一辈的,讲究顾及别人的感受,可这一辈人:为了自己爽,随便玩女人,仁不要了;为了钱,可以贪污腐败,忠不要了;直接绑架、下黑手,义也不要了;贪官要杀儿子,慈孝也不要了……
老一辈讲究礼节,见人打招呼,说话做事要得体;到了这一辈,全成了欲望的动物,只讲究物质,开好车,穿名牌。曾经谁强壮谁仁义谁得理,现在是谁有钱谁有权谁牛逼。只要自己爽、过把瘾就死、捞一笔就跑,上到官员,下到百姓,莫不如此。忠孝仁义的精神,全都败给利。
新一代的社会不再是仁义礼智信的社会,人与人不再慷慨解囊、两肋插刀,把大家团结起来的不过是吃喝玩乐,酒色财气,是金钱、权力和女人;他们不再像老一代相互照应、彼此信任、守望相助、责任共担。上一辈还讲究邻里相望,到了这一辈儿,室友不帮忙不说,还他妈下毒!
所以当新一代的痞子出了事,还得老家伙来帮忙。
老式的英雄只可能出现在胡同巷子里,而不是在地铁草房站的合租屋;英雄和领袖诞生于熟人社会的群体之中,他们相互支持、共同分担。可是曾经的义气规矩,早就变成了金钱规矩,面临着巨额赔偿,老英雄试图振臂一挥,却发现随着社会发展,曾经团结起的弟兄已经阶级分化:
有的成了企业家,有的成了教师,有的下岗,继续混迹低层。有情义的,情义变不成金钱;有金钱的,眼里似乎只有金钱,已经忘了当年的情义。少年时期的义气,已经彻底被现实打败。
这个金钱的游戏,讲究情谊的革命老一代玩不起了,他们只好回到最原始的游戏规则:约架。这是要以命抵债。在孔夫子的法统里,这就是末法时代。失去了做人的规矩,失去了对欲望的合理节制,在物质丰富的后工业时代,从欲望到礼节,我们的精神文明反而退步到了原始丛林。
(4)
当文明无作为,正义缺失的时候,暴徒们为非作歹,侠客们开始以武乱禁,维护他们心中的正义;从这个角度,他们是正义维护者;当正义来临时,他们私设公堂,成了秩序破坏者。于是六哥给抓进去,蹲了好几年大牢,等到出来的时候,妻子去世,儿子离家出走,可谓妻离子散;他受到了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双重惩罚。我们看到的六哥,不过是一个曾经犯错的小老头儿。
这时候,新一代的阿飞们已经出来了,他们性格乖张,飞扬跋扈,他们的罪不在财富多寡,不在为富不仁,而在于肇事杀人;他们即使最后逃到国外,迟早也会走向灭亡:不是被执法,就是自毁身亡——吸毒、车祸,这是性格和行为不端的必然结果。养不教父之过,另一个六哥的家庭悲剧已经出现。缺乏教养,没有规矩,不论低层还是顶层,即使逃脱法律制裁,也会因果自招。
至于龚叔和小年轻们,这些不过是社会寄生虫和犯罪分子豢养的打手,真正的罪犯身居庙堂,他们是公共资源、公共权力管理者,他们滥用公权、贪污腐败,建造偷工减料的房子、批准假药生产、放任企业排污、纵容有毒食品、放水安全检查……这些谋财害命的罪犯才应该被咒诅。
当老兄弟伙们得知六哥得了“癌症”的时候,他们从各地赶来,聚集到决斗的湖边,看起来就像各阶层的“全国人民大团结”;但六哥并没有主动召集他们,因为这是他私人的决斗:在他和小飞的江湖里,他要子债父偿,他为儿子要以命抵债,他不想牵连兄弟们,所以单刀赴会。
至于小飞背后的势力,他把罪证寄给了中纪委;很多人觉得,六哥向中纪委举报违背了江湖规矩,是人格上的败笔;但那是另一个江湖,不是颐和园野湖随便打架,而是海里斗争,牵涉的不仅仅是他和兄弟,而是全社会所有人。在官与民的新江湖中,这规矩是“你贪污,我举报”。
六哥没有召集兄弟伙为他打架,片尾的大团结不是为曾经的理想或者义气召集,而是死亡、生命和情感;不是曾经英雄的壮烈,而带着人间的温暖;当六哥们冲向湖面时,他们没有谋财害命,没有偷鸡摸狗,他们不过是聚众斗殴,是复仇;与其说是犯罪,不如说是原始血性的复苏。
如果六哥告诉他们,自己要对抗的不仅仅是黑帮分子,还要对抗祸国殃民的一群贪官污吏,这群曾经和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,能否在他的号召下,重新团结起来,鼓起勇气战斗?
发一次英雄帖,就想把所有人团结起来,这就像上个世纪悲壮的政治挽歌。
六哥的江湖道义,最后喜剧性地成了尽“忠”,完成对国家正义输诚。中纪委也好,政府也好,他这么做因为有个最朴素的认识:他们是坏人。这是人民的立场。一个公民应该持有的。
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当年也是坏人么?他的坏让自己进了监狱,失去了对儿子的教育;妻子离世,没有规矩的儿子酿成大祸,到这时,六哥才真正懂得规矩!用性命完成对儿子的家教,在人格上,也成了小飞的“父亲”。至于小飞们的亲爹,还需要更多六哥和中纪委来教会他们规矩。
整部影片,咋一看,似乎理想的黄昏,是传统的没落,是英雄的末日;但仔细一想,只是新一代的职业英雄——正义的军人、警察、律师、反恐战士、公民,没有被电影人呈现而已。
其实,我蛮期待新时代英雄。
Ps哈哈,跑远了,说说电影本身
从艺术讲,这并不是一部非常具有欣赏性的作品,而是一个高度概念化的作品:这是一部人物电影,不是情节电影。之所以这么说,因为从故事上讲:儿子玩女人惹出祸事,老子召集以前的兄弟伙营救,这个点子其实非常好,很有想象空间。但父子情、营救、规矩对垒不是影片的重点,也没有得到充分的演绎。影片重点在于规矩,而这个规矩,是高度概念化的仁义礼智信。
说他是人物电影,因为这部影片就是六哥的独角戏。六哥是个理念化的角色,这个理念不是说他的形象很平面,而是他内化了各种道德规矩,把自己条理化了。他是活生生的人,但却也是各种规矩化身,他主动把自己放在条条框框里,一板一眼,搞得像一个机器人。这种理念和性格融为一体很像极端的革命家和宗教分子,意外地和高大全一样僵化,而缺少魅力和个性释放。
在这样的创作思想下,其他所有角色自然都成了体现他“规矩”的道具:除了六哥别人都不合规矩!可是,别人也有别人的规矩啊。这部影片就没有展现出“别人的规矩”,因而显得单薄。
比如小飞的规矩。故事的起源于儿子晓波抢别人女人,被人打了,又划了人家车,老爹赔钱,老爹朋友火上浇油,赔不起钱,最后只好约架,以命抵债。从始至终,没来有人有太过分的举动,赔钱不是天经地义么?如果小飞不答应打斗,一定要你赔钱呢?小飞的金钱规矩呢?
当然,也可以说买车的钱是贪污的,不用赔,直接举报,这也是一种“规矩”。
比如霞姨。这是一个男人的戏,女人自然不是重心,但不至于成为装饰,只是男人的崇拜物,她的爱情规矩呢?她内心的真正情感呢?她的情绪化诉求呢?
比如最后,当六哥走到冰面时,他完全可以站在中间,叫对方过来,一个人冲过去太丢分了!
比如让冰面突然破灭,新老坏蛋同归于尽,虽然喜剧了一点,但不恰好是作者的规矩么?
整体来说,电影的思辨性、对社会的批判性强过了艺术感染力,而这个感染力恰恰来自情感,但是在“规矩”的指挥棒下,父子情爱情不是的重点,相关的情节也表现不足;除了六哥信念的坚定力能触及人,其他人都没有感染力。主线还是得立足于感情啊,父子的情感在新老规矩的冲撞中剧烈变化,《饮食男女》、《喜宴》不也是两代之间的“规矩”不同吗?但不离深情啊……
看到很多朋友进行各种情节建议,其实故事本身是无法评价的,因为创作者可以说:我的角色经历的就是这些,这些情节对于角色来说是真实的。这是用纪录片的手法来做电影,或者解释电影,而不是用艺术的手法;艺术的手法是根据主题随意虚构,以达到艺术目标为第一要务。
我是没有看爽,至于影片导演是否明白,和达到自己的艺术诉求,就不清楚了……